第35章 往事

李映白默默听着,当初陈景嵘第一次在茶楼约见他时,也说过一些关于陈景裕的过去,不过也只是寥寥几句。

可连陈景嵘都亲口承认陈景裕的现在主要是由自己母亲所致,可见当初在陈景裕年少时,他的这位二娘没少在他身上花心思,这心思也必然不善。

他四岁丧母,父亲又难以尽到管教之责,身边就只有一个继母,那么小的年纪,哪里能够识人辨认分清善恶,更何况他小时候性子应当是怯懦的,连奴仆都能那样明目张胆地欺主,被继母揉圆搓扁任意拿捏也是自然。

只是他那继母心思真是深沉,比起怯懦,最能让他失去家业继承资格的,还是如今他这样,纵情声色只爱享乐更保险,于是便让人不停教唆,让他逐渐变成这么一个任意胡为的性子。

她就这么将一个孩子生生给涂抹成自己想要的样子,用心不可谓不险恶。

陈景裕继续说着,“可大抵老天爷也觉得我可怜,叫我娶了元娘,她比我大了七岁,是娶了她之后我才明白了好些正经的道理,知道了是非曲直,因为元娘,我才不再是个孩子,甚至也因为元娘,景嵘才同我稍稍亲近了些。可惜……”

陈景裕低下头,声音里的波澜明显,“可惜元娘早早就去了,她是唯一一心盼着我能上进能打理家业的人,她不在了,我为谁上进?”

他从前也提过,因为人人都对他二弟抱着期望,他若与二弟争,便会让许多人失望。

他或许也曾经受他那发妻的影响,试图改变过自己,可等发妻走后,他身边最重要的人还是他的父亲弟弟甚至他那位二娘,那时候再权衡,倒是继续放浪形骸反而能不叫更多的人失望。

李映白觉得这一刻才明白了那日陈景嵘所说的话,陈景嵘说过,他说,我大哥他并没有多坏,也没有多不堪,相反,他的许多好,都没有被外头的人看到罢了。

当初那个少年,被继母给故意教得面目全非,可人的本性,哪里是轻易就能扭转的。

他看着胆大妄为,看着无法无天,可内心里还是那个怯懦的孩子,如同他害怕仆从因为欺负自己被打死,即便后来知道继母对自己坏的什么样的心思,却还是不忍去和自己的弟弟相争,索性自己装傻,成全大家。

李映白也终于明白,为何他那个弟弟要这样照顾他,陈景嵘成全他在明面上,可陈景裕对弟弟的成全,是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。

如今他提起自己的二娘提起弟弟陈景嵘,依然坦荡。

以德报怨,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,要真做出来却难,尤其是对李映白这样一惯信奉拿拳头说话的人更是想都不要想。

李映白在这世上行走的道理便是,你待我好,我自然也加倍待你好,可你若欺我,那我便要你付出代价。

他想不到有一天,这么一个在外头声名狼藉的人,会让他看到如此温良的一面。

“后来我想过,我是小时候被嬷嬷给锁怕了,你知道那种恐惧么,小小的屋子,就你一个人,什么都没有,你等着人来,然后心里总害怕他们会将你忘了,然后永远留你在那个屋子里。

“那种恐惧一直留在我的心里,元娘曾经将它驱散,可她的离开,却让那些恐惧又全都反噬了回来,我想要有人陪着我,一直陪着我,一个不够,最好是很多很多的人……”陈景裕苦笑着道。

“我的三房,就是前些日子走的香兰,她是元娘的侍女,大约是耳濡目染,有些地方她很像元娘,大约就是太像了,所以也如元娘,无法伴我长久。”

“有聚便有散,你……要看开些。”李映白开口劝道,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嘴实在拙,根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。

陈景裕点了点头,又饮了一杯酒下去,继续对他道,“我那四房,原是我一个朋友的妻……”

他说着,一旁李映白的神情已经变了,陈景裕也看见了,他想了想便明白了缘由,忽然笑了起来,对着李映白道,“你是不是听人说起过这事?”

李映白看着他答,“听仲轩提过。”

“又是陆仲轩,”陈景裕撇了撇嘴,“这事当时就惹了许多议论,我知道外头都是怎么说的,陆仲轩跟你讲的可能都不是最扯淡的说法,我听说一个,说我那朋友就是被我给暗中害了的,为的就是强占人妻。”

他说着,仿佛那些人骂的不是自己,神色平淡得很,“都说朋友妻不可欺,我若真把念头打到兄弟身上,那可真是不叫人了。”

他笑笑,也没有多解释,只道,“人们都喜欢听故事,越是离奇越好,他们永远只愿意去相信那个最有话题的说法,而非真相本身。”

难得竟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么正经还带着些道理的话来,李映白便问,“那这事不是真的了?”

乍一听他这么问,陈景裕只觉得有些难过,他扯起嘴角,“在你眼中,我是真的会做出那种事的人?”

李映白没有回答,陈景裕是个什么样的人,相处了这么久他自然有了自己的了解,就如那日在酒楼里陈景裕说的那样,听了些流言就做判断的人是蠢货。

可他也是个俗人,也不够聪明,从前听仲轩说起的时候,是真的信以为真,再加上小宛的事,当时才一时冲动去揍了陈景裕。

陈景裕目光有一闪而过的黯淡,却并没有责怪什么,淡淡道,“你要是见了我那四房你就会明白了。

“她那样的人,若是真为什么情爱,哪会看上我!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,我那朋友死后,留了不少钱财,本是要留给未亡人的,可他那几个叔叔为了占侄儿的家财将她逼得无路可走,她只能尽快改嫁。

“可那会儿因为那些人捣乱,没人愿惹这麻烦,我纳她做了四房后,那些人气不过,这才编排出了这么些流言来。”

陈景裕又笑道,“起初我与她商议,等时间久了,她随时都可以自去,可她进门后,和香兰她们一处日日玩得开心,倒是舍不得走了,我最不管的就是她,她觉得开心就好,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也不要紧,不过这次香兰走,她怕是最难受的。”

他继续说着,“我的五房是也是春芳院的,她是个最会撒娇卖俏的性子,从前和她一起她会想着法子来哄我开心,我那会日日都宿在春芳院,就是觉得有趣,她一个人缠着你就像一群人围着你似的,我是个最喜欢热闹的人,那时候觉得那样就是喜欢就是爱,觉得和她在一块就永远不会再有孤单的感觉。”

说到此处,陈景裕抬眼看了看李映白,见他一直静静听着,想了想,最终还是开口道,“娶小宛,的确是我一时兴起,真儿说想要春芳院的姐妹来陪着,我也觉得小宛性子好,同我家里其余几个肯定处得来,多个人岂不更热闹了,这就,就……”

李映白听得他这幅语气,掀了掀眼皮道,“你不必这么心虚,我不会再为此事揍你了。”

陈景裕悻悻地想,对,你现在都为别的小事揍我。

李映白也拿起酒杯,撇开眼神不去看他,“你不必同我说这些,你娶多少小妾是你自己的事,况且,我明白这不能说明你就是个什么恶人,你什么样我自己也能感受得到。”

这番话说得平淡,可李映白只觉得自己脸颊都要烧起来了,对他而言,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温情,好在因为酒意的掩饰,就算脸红也推说是喝酒上脸。

“是我想对你说,我想叫你知道我的一切,其实我更想知道你的所有事,可我知道你未必乐意告诉我,那我先告诉你,哪一日你也想对我说了,咱们就算坦诚以待了是不是?”陈景裕盯着李映白,眼中一片真切,声音也变轻了。

“香兰走的时候,同我说过一番话,她说人是不能替代的,十个人也抵不了一个人,她是懂我的,只是我是因为元娘的死,心里一直害怕被丢下,害怕一个人,所以就找了一群人陪着,来填补元娘走后心里的空,其实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