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心软
到了近黄昏的时候,来福回来,说是办妥了,这会儿就可以过去,陈景裕又正好用完了晚饭,便让他去叫马车。
等到了地方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。
狱卒领着他一直进到里头,进了一道门内,里头还有另一个狱卒,此刻却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,给他带路的那人跟陈景裕解释道,“今日该我们哥俩值守,此事周班头都吩咐给我了,公子放心。”
他说着,去墙上取下那一大串钥匙提在手上,对着陈景裕道,“大公子您跟我来,那间牢室还在里头。”
陈景裕就跟着他一直走,长长的甬道两侧都是一间间隔开的狱室,墙壁上挂了几盏油灯,可还是太暗了,每间狱室都是黑洞洞的,只能从门口栅栏缝间透进微弱的光芒。
地上十分潮湿,加上狱室里都脏乱不堪,什么味道都有,恶心得他胃里一阵翻涌。
走着走着前头的狱卒突然停了步,他拿出钥匙似乎打算开门,被陈景裕叫住了,“不必了,这位大哥,犯不着开门,我在这儿同他说两句话便是。”
他说话间,目光落到那间狱室里。
大约是进来的日子尚浅,这间狱室里倒是挺干净的,里头空间不大,在靠近油灯光芒的角落里,铺了一堆干草,那干草上有一个男子靠墙坐着,此刻低着头,仿佛睡着了,也看不清面目。
他身上的囚衣也很干净,白色的粗布衣衫上,他那一头乌发因无法梳洗只能披散了下来,墨发白衣对比鲜明,如今他浑身上下就只有这两种颜色。
狱卒拿着手里那串钥匙,在木栅栏上用力敲了敲,冲着里头喊道,“李映白,有人来看你了。”
话音落下后不久,那人缓缓抬起了头来。
他并没有睡着,只是方才听着一串脚步声,也没有好奇地抬头来看。
连他此刻抬起眼来看向陈景裕时,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那目光落到陈景裕身上,并没有太大的惊讶,更像是毫不在乎,他背靠着墙壁坐在那里,一只腿屈起,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,什么话也没有说,只平静地看着陈景裕,像是等着他先开口。
狱卒见了便转身走了,留下陈景裕站在栅栏外。
那一刻,陈景裕想到的竟是,那晚他所见的那张脸并非自己臆想出来的,如此它如此鲜活得出现在自己眼前,与那一日不差分毫。
而出乎他意料的是,眼前的李映白并不见太过狼狈的样子,只是有些虚弱,两只眼中布满血丝,陈景裕眼睛尖,此刻更是看清楚了他那囚衣上,有些地方有洇出的浅浅血迹。
“怎么,”李映白勾起唇角,冷笑着道,“来看我死没死?”
陈景裕皱着眉头,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,“我当是为了什么,不过是为了个女人,爷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,李映白,算你有胆量。”
李映白看了看他,看到了他脸上那还没消尽的青肿,笑了起来,声音有些沙哑,“怎么样,你爷爷的拳头硬不硬?”
他笑时微微偏头,一侧的头发流泻了下来,大约是因着这么一张脸吧,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莫名的风流姿态。
陈景裕很快回过神,移开了目光,低声咳了咳道,“你如今也就能在嘴上逞强罢了,这牢里滋味不好受吧?”
李映白不再答他,只将双手枕在脑后,靠在墙上,阖上了眼。
陈景裕站得近了些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这样吧,你好好跟爷认个错,爷也是个有肚量的人,那日的事就不多计较,免了你之后的许多罪受,如何?”
其实他一开始打算说的是,让他给自己认个错再磕个头,可看李映白这样子,他直接把磕头给省去了。
李映白眼皮都没抬,他此刻闭目倚靠在墙上,下巴微抬,他自己都不知道,这正好让对面墙上油灯投下来的光将他的一张脸照得清楚。
他的双唇因为干涸,像是枯萎之后的花瓣,带着一层雾光,此刻微微开阖,低声道,“那你还是滚吧。”
陈景裕也不生气,就那么静静站在烛光下垂眼看着他。
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,“你骨头倒是硬,可我听闻你家里还有一位祖母,老人家要是知道你这幅模样,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。”
话音未落,李映白已再度睁开了眼,直直看向他,目光到还平静,可他袖子下面攥紧的拳头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。
陈景裕见他不语,缓缓蹲下了身去,也看见了李映白手腕间露出的鞭痕,他低声喃喃道,“你看这是何苦呢,到头来你自己受的疼还比我受的多。”
他的语气里并未有讥讽之意,可李映白依旧没什么好脸色。
“陈景裕,”他低声道,“你不必再多废话,我李映白的确是骨头硬,所以弯不来腰,你也别得意,善恶终有报,等着瞧便是。”
陈景裕闻言竟点了点头,什么都没再说,站起了身来,只是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,李映白却早已偏过头去了,只留烛光描摹出的一道侧脸,刀削斧凿一般。
等陈景裕从甬道里头走出来,醒着的那个狱卒立马迎了上来,笑着道,“大公子出来了,这就完事了?”
陈景裕皱了皱眉,总觉得他这句话听着怪怪的。
什么叫完事了……
他看了看李映白所在的狱室,确定这么远的距离他听不见,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,“有件事情要麻烦您二位……”
他拿出一个钱袋递到那人手中,那人眼睛一亮,轻轻一掂量,神色更是欢喜,忙收到兜里,拍着胸脯对着陈景裕道,“大公子您放心,我们保准让那李映白生不如死,好叫他知道您的厉害!”
陈景裕看了看他,“我是想请您二位不要再为难他了……”
来福跟着陈景裕一起上了马车,他跟着车夫并坐,一路上听到车帘后传来了好几下叹气声。
他有些疑惑地想,都见了那李映白关在牢中的凄惨样子,大公子怎么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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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景嵘刚从铺子出来就听到文砚上来禀道,“爷,大公子请您过去呢。”
陈景嵘一边点头一边疑惑地想,大哥这会儿叫自己过去是做什么?莫不是气不过,觉得对李映白的报复还不够?
的确也是,他只对周班头说要让李映白吃些苦头,可想来李映白是有功夫的人,身上的疼痛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。
等他被放出来,怕心里也不会惧怕。
这样的狂徒,就算不卸手卸脚,也要叫他伤筋动骨才行!
果然,陈景裕又摆了酒菜。
陈景嵘今日实在是有些疲累,想到又要被大哥灌酒,脸色都白了白,“哥,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,酒我就不喝了,否则回家后又要挨骂了。”
陈景嵘在外有的是手段,却极为惧内,他那浑家是滁州知府的亲侄女,从小被娇养着长大,脾气也不小,陈景裕一回了房都是伏低做小,日子过得可谓艰难。
陈景裕是知道自家弟妹的厉害的,点了点头,“那就不喝,先坐下吃菜。”
陈景嵘看着他哥又给自己布了一阵菜,等了好一会儿,这才等来他开口道,“哥是有一件事,就是那李映白,我想了想……”
陈景嵘见大哥沉吟的样子,接口道,“哥,你要出气可以,可有一点,不能出人命,那李映白也不是全无背景的人。”
他还在滔滔不绝分析利弊,陈景裕扶了扶额,打断他,“景嵘啊,我成日给人留下的,是不是就是个为非作歹的恶霸形象?”
陈景嵘迟疑着答,“那是外面的人才这么说,即便爹骂你的那些话,哥你也别往心里去。”
陈景裕饮了一口酒,对他坦白道,“我的意思,是想放过李映白,让他尽快出来算了。”
陈景嵘盯着他,仿佛不认识他了似的,又疑惑地想了一会儿,然后恍然大悟道,“是那潘小宛求你的吧,她和李映白那档子事我叫人查了,哥你就是对女人太心软了。”
陈景裕的眼神却有些闪躲,“倒也不光是因为她……那李映白不是还有个祖母在家么,权当看在老人家的面上了。”
“这潘小宛,竟和别的男子有私,留着也是丢你的脸面,不如就逐出去,你实在不忍心就送回春芳院。”陈景嵘劝道。
陈景裕却摇了摇头,“不成,她就留在这儿。”
“你就这么喜欢她?”陈景嵘不解道。
“还好吧……”陈景裕淡淡地答。
“那留着做什么,看见她就想着这起子事,不是给自己添堵么。”
陈景裕却不理会,“你别管了,反正就让她留在我这儿,至于李映白,你就按我说的办吧,外头的人都说我是为了逼他委身于我,将他逼急了才挨的揍,我要是还继续报复他,那外头不知道把我传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陈景嵘更加奇怪地看着他,“哥,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外头的人怎么传你的?”
他但凡在意一些,也不至于名声臭成那个样子,外头许多的传言,其实都是无中生有的事。
“还是要在意的嘛,”他伸手拍了拍景嵘的肩,“好了,你就听你哥我的,我就当运气不好罢了,滁州城这么大,往后不再碰到他就是。”
陈景嵘虽然在外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,可对家里人,无论他爹还是他哥,妹妹还是妻子,都是一味的迁就。
听了大哥这么说,虽不知道缘由,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,“好,这事交给我去办,左右也让他吃了些苦头,大哥你考虑得也是,也不必太过了,教训一下便是。”
陈景裕又低声咳了咳,开始埋头吃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