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1章 春光

陈景裕一直不能下床,李映白找过京中名医,也找过宫里御医,说的话都大同小异。

他伤得实在太重,来诊过脉的大夫就没有不摇头叹气的,除了第一个大夫,后头请来为他看病的,进去之前李映白一律先吩咐过,不得在病人面前透露真实病情,甚至他对着那些大夫们直言,不管诊出什么结果,在陈景裕面前只能说好话,不好的地方就含糊带过,等出来后再将真实情况细致地跟自己交代清楚。

那些大夫看了之后,莫不是都说他已然伤了根本,诏狱用的那些刑实在太过残忍,即便侥幸捡回了性命,可身体上的损伤已经无法挽回,底子已经坏了,如今拿良药温补着,能有几年好光景,一旦等到年岁稍微大了些,受的罪比旁人要多得多。

宫里那位御医跟他如此比如,“殿下,就像这院子里的花,若是根上已然腐烂,这花开得再好,终究也难逃早调的结局。”

李映白怔怔地抬头,这才发现窗外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,是他一直没察觉,原来春天都已经来了……

那御医瞧他那样子,一时有些担心害怕,忙道,“但是好好养着,也是有用的。”

李映白摆摆手,示意下人送御医回太医院,他自己站在那窗前,默然不动。

其实也有另一位大夫说过,那人直接说了一句“恐寿数不永”,李映白当下一拳头就打在一旁的廊柱上,手上出了血也仿佛没知觉似的。

但到了陈景裕面前,一些情绪都要藏匿得毫无痕迹,怕他闷,李映白会跟他说一些外头的事。

陈景裕也知道他其实很忙,太子谋逆这么一大件事,对整个朝廷而言那是惊天巨浪一般的震动,牵连之下,又会蔓及多少人,就连李映白守着他的时候,也能经常见着下人来禀,某某大人在府外求见。

这时候,怕有不少人想来求他相救吧。

陈景裕不想耽误了他的正事,每日不愿他在自己床前坐得太久,便推说自己精神不济,想多睡睡。

不过这也不全然是借口,他如今是真的很容易困倦,神经头跟从前比差了太多,许多时候见李映白来了,都是强打起精神来同他说笑。

李映白有心想要让他开心,却并不知道如何能让他高兴起来,反倒是陈景裕,一如过去一般插科打诨,嘴上没个正形,倒是常哄得李映白笑出来。

李映白想着,不知道怎么都逗得他笑,那索性就多在他面前笑一笑。

他从前总是故作矜持,吝于展露真实的情绪,看上去冷冰冰的难以靠近,也只有他陈景裕,不管受何种冷遇,被他揍了一顿,也会继续笑嘻嘻的继续凑上前。

有时候他来时陈景裕还没醒,他坐在床边看着他睡着的样子,这时才敢流露出心里的悲怆来。

“遇不上我,你怕是要少受多少罪,”他看着陈景裕睡着后也会因为疼痛而蹙眉,又是心疼又是愧疚,低声叹道,可默然半晌后,又忽然喃喃道,“可遇不上你……我这一辈子也要无趣许多,陈景裕,你知不知道拿自己去成全别人,不值得的……”

彩云易散琉璃脆,真正美好的东西,才会难以永久。

李映白想,大约是老天怪罪他从前不知珍惜,才会降下这样的惩罚,可这惩罚实在是太重了,更或许是这一结果他远比自己以为的,要无法承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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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下旨废了太子,可至于定什么罪名,却说要等着将人抓回来后再定。

如今人人都以为三殿下必是储君之选,朝中上折子请立三殿下的人也越来越多,不过,随着严冬的过去,皇帝身上的病也慢慢好转,龙体日渐康泰,甚至在朝上摔了请立太子的奏折,怒问道,“你们这么着急的想立太子,怎么,真觉得朕命不长了是么?”

吓得一帮子大臣再不敢对此妄言。

这样的态度,便带着些端倪,原来陛下不喜欢太子是真,可对三殿下的喜爱,却也不似众人以往以为的那么深了。

贵妃那边有些坐不住,太子都犯下那般大罪,可她分明听到,皇帝在吩咐臣下查找太子与一干余孽下落时,再三严令不能要了废太子的性命,甚至严明,若是追捕之中让废太子殒命,当以死罪论处。

会下这样的旨意,要么便是皇帝心中对太子仍留有一丝舐犊之情,要么便是对太子谋逆一事心中还有疑惑。

无论哪一条,都令贵妃坐立不安,她已然做到了这一步,豁出一切才将李秣逼到如此地步,若还不能将太子一党连根拔去,那往后还有什么办法?

经历这样一番动荡,李映白又被推至了漩涡之中,贵妃与三殿下的结交之意,朝中大臣的攀附之心,看似让他在朝中更加举足轻重,可又何尝不是将他置于炭火之上。

他手中并无什么兵权,在朝中实则也无根基,更谈不上有什么作为,多年隐匿民间的经历也让许多世家颇有微词,不过看着声势煊赫,也不过一枚棋子,以他的愚钝,也根本看不穿这盘棋局间的迷雾。

好在除了朝中的这些烦心事,至少陈景裕渐渐好了起来。

最近天气越来越暖,外头春光鼎盛,陈景裕躺不住总想着要起身去外头走一走,李映白无奈,只能搀着他起身。

王府里也没什么别的去处,好在春日里花草葱茏,尤其是百花馆里更是春意鼎盛,陈景裕去走了一趟,发觉馆里那些花似乎长得比他当初照料时还要好,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
李映白早忘了这一头,还问道,“怎么样,这些花长得还不错吧?”

陈景裕便有些讪然,嘿嘿笑了笑。

李映白站在他身后,两人心思根本没到一处去,此时春光脉脉,本是一年里最好的光景,可他的目光落到陈景裕的背影上,便再清楚不过的看到了他从前那一头乌发,如今掺杂着缕缕银丝,黑白相间,斑驳如掺杂着白霜,让人想要忽视都难。

仿佛那个已经逝去的冬天,在他的身体里留下的永久霜雪。

陈景裕回头时才发觉他有些失神,抬眼看去,李映白已经察觉过来,偏头去遮掩,可其实陈景裕已经窥到了。

他那泛红的眼眶。

“怎么了?”陈景裕看了看他,随后也看到了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,他一时卧病在床,便只最简单地束了一下发,散在肩侧,期间的白发太过明显,一眼就能看到。

他捻起一撮头发,笑着道,“人家说白头到老,你看我这就已经成了一半了……”

他素来没个正经爱开玩笑,可如今这个玩笑只余心酸,李映白却还是笑了,握住他的手,点了点头道,“嗯,我来陪你到老。”